頭好痛,像是有人拿著槌子把她的頭當作鞋楦一樣打釘。
朵黎娜掙扎地發出呻吟,抱頭翻身,在柔軟的床舖上撞到了什麼,溫溫暖暖的。她想撐開眼皮,但腫得睜不開,索性放棄了。她摸索著那樣溫暖的東西,想起了兒時母親令她感到安心的體溫,於是鑽得更近了些。淡而富有存在感、有點陌生的香味,卻又說不上的熟悉,令她困惑地蹙起眉頭,任由指腹沿著那柔軟的輪廓滑行。肌膚的觸感。肌膚?
朵黎娜逼迫自己睜開眼睛,對上的是一雙沉靜的琥珀色眼眸。
埃萊雅枕著手,一語不發地凝視著她,眼神罕見地不帶笑意,而是認真、肅穆得像是在端詳著亙古的星空謎題。朵黎娜吃力地眨了眨眼,尚無法理解自己身處的時空。埃萊雅並不催促,只是伸手摸了摸她的臉頰。
「感覺好點了嗎?」
這個問句砸得朵黎娜一陣暈眩。她昨晚都做了些什麼?
往離開家的方向橫衝直撞地跑,回過神的時候,她已經站在天文研究院的宿舍門前。為什麼?這是她近來每天都跑的地方。這是少有她熟識的人的地方。這裡有她遠道而來的朋友。這裡是地表離星星最接近卻又最遙遠的地方:這裡沒有她的幸運星,卻仍能讓她感覺被滿天星辰擁抱。
她一口一口嚥下埃萊雅慷慨開封的純釀葡萄酒,起初鬱悶得一句話也說不出口。接著,在某個瞬間,她沒頭沒腦地講起鬧失蹤的二哥,埋怨盧西烏斯缺席她人生最重大的轉折;她責怪大哥身材為什麼不練壯一點,才能在與每個富商家的兒子見面時送上兩個黑眼圈;她氣父親怎麼沒有在她十五歲那年就放棄她,氣他為什麼要賦予她製鞋的天賦、栽培她成為一名優秀的鞋匠,事到如今卻又殘忍地將之剝奪。
從頭到尾她沒有提及她那一團未知的可笑婚約,但埃萊雅理解的神情,卻奇異地給予了安慰。朵黎娜腦海裡最後的記憶,是被溫柔地擁入懷裡,一向不怕痛的她,在許多年以後第一次像個孩子一樣嚎啕大哭。
過於羞恥的記憶湧上,她從喉嚨深處擠出了不知所謂的聲音。
「如果這樣讓你覺得舒服些,」似乎確認了她的狀態,埃萊雅語調輕鬆地打趣:「我的身體可以給你盡情摸個夠,不客氣。」
朵黎娜這才注意到自己的手不知怎麼探進對方衣料裡,停駐在光裸的後腰上。一陣熱意湧上雙頰,她慌忙拔開手,不料卻扯鬆了埃萊雅的睡袍,於是只好轉身用力把自己摔下床,摀著臉叫道:「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我是指,所有的一切!我——我昨天應該沒有對你——」
埃萊雅的格格輕笑從床榻上傳來,不知為何有種很享受這尷尬處境的意味。倚床坐在地板上的朵黎娜稍稍打開指縫,看見埃萊雅披著睡袍,正趴著探頭與她對視。她鬆軟的紅色鬈髮坐落在朵黎娜的肩頭,神情促狹:「朵黎娜,我可愛的朋友,跟女人同床共枕就這麼讓你害羞嗎?同性好友共寢,在我們那兒可再正常不過。」
「我⋯⋯酒後失態,現在頭痛得要命,拜託別再捉弄我了。」
「收到。」埃萊雅噙笑,輕輕以指節夾了夾朵黎娜的鼻尖:「別想太多,你該喝點熱蜂蜜水,吃些暖呼呼的白麵包。都打理好後,我帶你參觀我的研究室。」
也許是沾染了波蘭波尼亞陽光的氣息,即使窗外遍佈烏雲,洋溢著烤麵包香氣的室內仍讓朵黎娜打從心裡暖了起來。她帶著宿醉的頭痛慢吞吞地梳洗、整理儀容,同時以眼角餘光留意著埃萊雅在餐桌上忙活。
從小就跟兩個兄長混在一起、像男孩般長大的朵黎娜,一直不太知道該如何正常地和一般女孩子相處(畢竟,她從不認為亞希特拉是一般的女孩子)。尤其在她抽高、發育了以後,人們看待她的目光更加奇怪,彷彿她非得從男人或女人的身份中選擇一個活著——她毫無猶豫地做出選擇,束起胸部雖不方便,卻比改變性格舉止容易百倍。她的生活改變了,男人們的有色目光大大削減,女人們則開始對她投以感興趣的注目禮。
然而,她愈是習慣部分女性的仰慕眼神,便愈是感到一股踏不著實地的深刻空虛。她不過是偽裝成男人罷了,就像是她假裝自己能夠一直是自由如兄長的朵黎娜・巴西亞努斯。她甚至不確定這些情感有多少成分只是投射在她虛有其表的男性化裝束上,於是她對待這些女人們總是格外小心翼翼;因為她不能給予她們想要的,更無法承擔那些珍貴情感的幻滅。
埃萊雅是她長久以來第一個相處自在的女人,分明不像亞希特拉那樣認識真正的她,卻能毫無所求、待她如最普通的同性朋友,這對朵黎娜來說是很新奇的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