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莫帝維塔無數個奴隸小孩一樣,亞希特拉原本沒有一個真正的名字。
朵黎娜永遠忘不了她天真開口詢問的那一刻,女孩投射而來的厭惡眼神,那是年僅十歲的她不曾感受過的負面情緒,如同最尖銳的刺螫疼心口。只是,眼神帶刺的女孩不知道她本來就不怕痛,於是在她堅持不懈地纏著問了第二次、第三次,直到數不清多少次了之後,女孩用力戳了她的眼睛。法余馬拉庇佑,幸好她敏捷得很。
說來也要託大哥的福,要不是他總是帶著小小年紀的朵黎娜四處登門拜訪貴族,她也不會知道那差點戳瞎她的女孩在克勞狄烏斯家做工。沒花上多長時間,她便從家僕口中套出女孩的來歷:父親是戰俘,母親是女奴,而她的出世帶走了母親,於是被視為不祥之物,比一般家奴更為下賤。
那個晦氣的,人們這樣叫她。這哪能算是個名字?
小朵黎娜就這樣氣憤得忘了戳眼之仇,不顧攔阻咚咚咚衝到後巷,將正獨自提著尿桶前往染坊的奴隸女孩攔截下來。你又要幹嘛?女孩尖聲問,半個她高的木桶濺出尿液,打濕了本就破爛髒臭的衣襬。滾開!
雖然看起來氣壞了,但她把自己放在心上這件事,讓小朵黎娜感到快樂。於是她嘿咻一聲提起尿桶,展示自己的力量,低頭對依然牢牢抓著握把的倔強女孩露出燦爛笑容,說:我們一起吧,我的小幸運星。
女孩睜著圓圓亮亮的藍眼睛看著她,表情像是碰到詐欺犯。小朵黎娜被可愛到笑彎了腰,捏緊了覆蓋住的冰涼小手,輕鬆聳聳肩表示:是法余馬拉給我的預感。
法余馬拉的預感總是對的,即使當年那個奴隸女孩壓根兒不信宿命女神,命運的軌跡不因此作任何改變。朵黎娜的製鞋技藝受到嚴厲的父親認可,她得以作為極少數能仰賴工藝維生、並光明正大以鞋匠自居而不遭受非議的女性,隨著聲名鵲起,奚落她男裝打扮的人也逐漸少了,這些都是遇見她的幸運星之後的轉變。
於是在奴隸女孩的唱歌天賦終於被發掘,第一次登上舞台時,朵黎娜為她取了亞希特拉這個名字,意即星辰。她倒是意料之外地在公開演出時得知,原來這成了小幸運星的藝名——這女人總有辦法讓她的主人對自己言聽計從。
敬佩的同時,朵黎娜卻無可抑止地想起了後院裡女孩的嗚咽啜泣。
宿命即是,穿上了某種階級身份的外衣,你必將行走於既定的軌道之上。然而亞希特拉是不信法余馬拉的。約莫是如此,她才從提著尿桶的尖銳小刺蝟,在十二年間蛻變為眼前成熟而嫵媚的美麗女人,也從馬廄邊骯髒的奴隸房,睡上了主人華貴柔軟的床舖。真不愧是信奉瓦爾特留烏斯的女人,永遠昂首向著陽光熱烈處前行。
想到這裡,朵黎娜不禁油然生起一陣困惑:「你今天怎麼一直低頭看地上,是太暗了嗎?」
「是影子。」亞希特拉踮踮腳,抬眼看向朵黎娜,嘴角帶著一抹似有若無的笑意:「輪廓好清楚,你知道為什麼嗎?」
夜風徐徐吹拂,入秋的涼意滲入肌膚,朵黎娜將身上的斗篷罩在亞希特拉單薄的衣衫上,感受到她渾身發顫,卻假裝無事,她只好接著回應:「有光就有影子。」
「是呀,笨蛋。今晚月光那麼亮,你要帶我上哪看星星?」
朵黎娜於是在來到山丘的路上第一次認真看往夜空。「哦!真的耶。我太努力回想祭典的事了,竟然沒注意到。」
「那麼明顯的事,你到底沿途都在看哪裡?」
「看你呀。」朵黎娜理所當然地回。
亞希特拉再度睜著那對漂亮的藍眼睛看著她,表情像是碰到詐欺犯,十年如一日的反應將朵黎娜逗樂了。這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